故事:天神與凡人在海邊相會,二者的對話值得所有人認真思考
第四章 格勞科斯
我在油畫中看到過船,也在故事中聽到過它們。它們是如海中巨怪般的龐然大物,金光閃閃,圍欄是用象牙和鹿角做的。它們要么是靠微笑的海豚拖動,要么是由五十位面孔如月光般皎潔的黑發(fā)涅瑞伊得斯掌舵。
這條船的桅桿細得像棵小樹苗。它的船帆破破爛爛的,歪歪扭扭地掛著,船體也打滿了補丁。我還記得當那個水手抬起頭時,我喉嚨中的悸動。他的臉被太陽曬得又紅又亮。他是個凡人。
人類正向世界各地蔓延。距離我弟弟首次發(fā)現(xiàn)那片供我們消遣的荒原已經(jīng)過去了很多年。我站在尖尖的懸崖后,看那個人駕船在巖石間穿梭、收網(wǎng)。他與米諾斯宮殿內(nèi)那些衣著整潔的貴族一點都不像。他黝黑的長發(fā)被飛濺的海水打濕了。他的衣服破破爛爛的,脖子上結滿了痂。他手臂上被魚鱗刮破的地方,如今滿是傷疤。他舉手投足間并沒有透露出超凡的優(yōu)雅,但卻強壯有力、干凈利落,像乘風破浪的堅實小船。
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那聲音把我的鼓膜震得咚咚直響。我又想起了那些關于寧芙被凡人強暴和虐待的傳說。但這個人的臉上寫滿了青春的柔情,那雙拉拽漁網(wǎng)的手看上去也只是利落而已,并不殘忍。反正父親就在我抬眼可見的天際,他被喚作守望者。如果我遭遇了危險,他會現(xiàn)身的。
那時他已經(jīng)接近了岸邊,低頭看著海水,追尋著一些我看不到的魚的蹤跡。我深吸了一口氣,向海灘走去。
“幸會,凡人?!?/p>
他手上一滑,但并沒有讓漁網(wǎng)漏下去?!靶視?,”他說,“敢問你是何方神圣?”
他的聲音在我聽來非常溫柔,像夏日的風一樣甜美。
“喀耳刻?!蔽艺f。
“啊。”他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表情。很久以后他告訴我,那是因為他從沒聽說過我,怕會得罪我。他跪在粗制濫造的甲板上。“至高無上的女神。我是否侵犯了你司管的水域?”
“沒有,”我說,“我沒有水域可司管。那是船嗎?”
他的臉上浮現(xiàn)出復雜的表情,但我無法讀懂它們?!笆堑?。”他說。
“我想坐著它出海?!蔽艺f。
他猶豫了一下,然后駕船向岸邊靠攏,但我等不及了。我蹚著海浪向他走去,徑直上了船。甲板的熱氣透過鞋底傳來,它的律動給人的感覺很舒服。那是一種微弱的搖晃,好像我騎在一條蛇身上似的。
“前進。”我說。
我是如此生硬刻板,身披神性的光輝而不自知。他比我更生硬。當我的衣袖擦過他的衣袖時,他會顫抖。每當我跟他說話的時候,他的目光都會瞥向別處。我震驚地意識到自己對這樣的肢體語言并不陌生。這樣的語言我已經(jīng)說過了上千次——為我父親,為我祖父,以及所有在我的生命中闊步穿行的強大的神。那條恐懼的巨鏈。
“哦,不,”我對他說,“我不是那樣的。我?guī)缀跏裁瓷窳Χ紱]有,不會傷害到你的。放輕松,之前什么樣,現(xiàn)在就什么樣。”
“謝謝你,仁慈的女神?!钡@話說得那么謹小慎微,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似乎是那笑聲,而不是我的嚴正聲明,讓他放松了一些。時光點滴流逝,我們談論起了身邊的事物:躍出水面的魚,從我們頭頂上俯沖下來的海鳥。我問他漁網(wǎng)是怎么做的,他告訴了我。這個話題激起了他的興致,他對自己的漁網(wǎng)很上心。在我將父親的名字告訴他之后,他瞥了一眼太陽,抖得比以前更厲害了。但在一天結束之后,怒火并沒有降臨到他頭上。他對我下跪,說我一定庇佑了他的漁網(wǎng),因為它們從沒有這么滿滿當當過。
我低頭看著他濃密的黑發(fā)在夕陽下閃閃發(fā)亮,堅實的肩膀垂得低低的。這就是神殿內(nèi)每位神明都渴望的東西,這樣的頂禮膜拜。我覺得也許他做得不對,但更有可能是我做得不對。我只是想再見到他而已。
“起身吧,”我對他說,“求你了。我沒有庇佑你的漁網(wǎng),我沒有這樣的能力。我由那伊阿得斯所生,她們只司管淡水,可就連這點小小的天賦我都沒有?!?/p>
“即便如此,”他說,“我可以再來嗎?你會在這里嗎?因為我一輩子都沒見識過像你這么美妙的存在?!?/p>
我曾與父親的光輝比肩而立。我曾將埃厄忒斯抱在懷中,我的床上堆滿了永生之神親手編織的厚毛毯。但我覺得,直到那一刻,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溫暖。
“會的,”我對他說,“我會在這里的?!?/p>
他叫格勞科斯,每天都會來。他隨身帶著面包,這東西我從來沒嘗過,還有芝士,這個我嘗過,以及橄欖,我喜歡看他用牙咬破它們的樣子。我問他關于他家人的事,他說他父親已經(jīng)上了年歲,非??瘫。偸且驗槭澄锏氖聭n心忡忡、大發(fā)雷霆;他母親曾經(jīng)是做草藥的,但如今因為勞累過度身體已經(jīng)垮了;他妹妹已經(jīng)生了五個孩子,總是病懨懨的,也總發(fā)脾氣。如果他們無法向地主上繳他征要的貢禮的話,他們?nèi)叶紩悔s出農(nóng)舍的。
從沒有人向我吐露過這么多心事。我將每個故事一飲而盡,像漩渦將海浪盡數(shù)吸進一樣,雖然一半的東西我都無法理解,比如貧窮、疾苦和人類的恐懼。唯一清晰明了的是格勞科斯的臉,他英俊的眉毛和真摯的雙眼。他的雙眼因悲傷而微帶淚光,但當他看我的時候,它們卻一直笑意盈盈。
我喜歡看他做那些日常的瑣事,這些事他是親手完成的,而不是眨一下眼顯個神威就好:修補被扯壞的漁網(wǎng),洗刷船的甲板,燧石取火。生火的時候,他會煞費苦心把小塊干苔蘚整齊地鋪在底層,然后搭上小樹枝,之后是大樹枝,堆高再堆高。這種技藝我之前同樣從未聽說過。我父親點燃木頭之前,是不需要哄它們的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我在看他,于是不好意思地揉搓著生滿老繭的手?!拔抑滥阌X得我丑?!?/p>
才不是,我心想。我祖父的神殿里滿是光鮮亮麗的寧芙和渾身肌肉的河神,但跟他們比起來,我寧愿盯著你看。
我搖了搖頭。
他嘆了口氣?!爱斏竦母杏X一定很好,永遠都不會留下疤痕。”
“我弟弟曾說那感覺像流水一樣。”
他思考了片刻。“是啊,我能想象得到。好像你滿溢了一樣,像個裝了太多水的杯子。是哪位弟弟?你以前從來沒有提過他。”
“他到很遠的地方當國王去了。埃厄忒斯,他叫這個名字,”已經(jīng)過了這么久,這個名字從我口中說出來時感覺很奇怪,“我本想跟他一起去的,但他拒絕了。”
“聽上去他挺蠢的?!备駝诳扑拐f。
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他抬起眼睛,迎上我的目光?!澳闶莻€金光燦爛的女神,漂亮又善良。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姐姐,我是永遠都不會讓她走的?!?/p>
當他在圍欄邊工作時,我們的胳膊會輕輕掃過彼此。當我們坐下時,我的裙邊會輕輕蓋住他的腳。他的皮膚暖暖的,稍微有些粗糙。有時我會故意掉下什么東西,這樣他就會把它撿起來,我們的手就會觸碰到彼此了。
那天,他跪在沙灘上,生火為自己做飯。那依然是我看得最起勁的事情之一,那個由火絨和燧石擦出的小小凡間奇跡。他的頭發(fā)垂進了眼簾里,很好看,臉頰也被火光照得亮亮的。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想起了那個給予他這份饋贈的叔叔。
“我見過他一面?!蔽艺f。
格勞科斯用棍子刺穿了一條魚,正把它放在火上烤。“誰?”
“普羅米修斯,”我說,“宙斯給他上刑的時候,我給他遞過水。”
他抬起了頭。“普羅米修斯?!彼f。
“是的,”通常來說他的反應不會這么慢,“圣火使者。”
“這是十幾代人以前的故事了?!?/p>
“不止十幾代,”我說,“小心你的魚?!惫髯訌乃稚限橇讼氯?,魚已經(jīng)被篝火烤糊了。
他沒有管它。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?!暗愀彝g啊。”
我的臉欺騙了他。我看上去跟他一樣年輕。
我笑了出來?!安唬腋悴皇峭g。”
剛才他一直歪著半邊身子,抵著我的膝蓋。這時他騰地坐起身來,迅速從我身邊抽離開,速度之快讓我覺得他剛剛還在的地方?jīng)鲲`颼的。這讓我有些吃驚。
“那些年什么都不是,”我說,“我沒有好好利用它們。你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跟我一樣多?!蔽疑焓秩蛩氖?。
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?!澳阍趺茨苓@么說呢?你多少歲了?一百歲?兩百歲?”
我差點又笑出來。但他的脖子已經(jīng)僵直了,眼睛也瞪得大大的。那條魚在我們兩人之間的火堆中冒起了煙。關于我的一生,我告訴他的東西很少。有什么可說的呢?不過是一成不變的殘忍,一成不變的暗地揶揄罷了。那段日子里,我母親尤為刻薄。我父親把西洋棋看得比她還重,于是她把滿腔怒火都發(fā)泄到了我頭上。看到我的時候,她會撇嘴??Χ棠驹G得像塊石頭??Χ踢€不如赤裸裸的荒土地有腦子??Χ痰念^發(fā)亂得像狗毛一樣。再讓我聽見她那個破鑼嗓子試試。我們有那么多孩子,為什么偏偏是她留了下來?因為別人都不想要她。就算我父親聽見了,他也沒有表現(xiàn)出來,只是到處挪動著他的棋子罷了。放在過去,我會滿臉淚痕,躡手躡腳地回房間。但自從有了格勞科斯,這些全都像是不蜇人的蜜蜂一樣。
“抱歉,”我說,“我只是開了個愚蠢的玩笑而已。我從沒見過他,只是很希望能見見他。別害怕,我們同歲。”
漸漸地,他的姿勢緩和了下來。他長出了一口氣?!班?,”他說,“你能想象得到嗎?如果那時候真的已經(jīng)有你了?”
他吃完了飯。他把剩飯扔給海鷗,然后追趕著它們盤旋而上,直入云霄。他轉過身來沖我咧嘴笑著,披著上衣的肩膀聳了聳,銀色的海浪映照出了他的輪廓。不論我看他生了多少次火,我都沒有再提過我的叔叔。
有一天,格勞科斯的船來晚了。他沒有拋錨,只是站在甲板上,面部僵硬,臉色也很難看。他的臉上有一片淤青,顏色暗得像暴風雨中的海浪一樣。他父親打了他。
“?。 蔽业拿}搏狂跳了起來,“你必須休息一下。和我坐一會兒吧,我給你拿水來?!?/p>
“不用了,”他說這話時語氣之尖銳前所未聞,“今天不用,永遠都不用了。父親說我游手好閑,捕魚量也少了。我們會餓死的,這都是我的錯。”
“還是過來坐會兒吧,我來幫忙?!?/p>
“你什么都做不了,”他說,“這是你告訴我的。你一點神力都沒有?!?/p>
我看著他揚帆遠去。然后我瘋狂地轉過身,朝我外祖父的神殿飛奔而去。我穿過圓拱長廊,來到了女神的集會大廳,那里觥籌交錯,梭子和腕飾叮當作響。我從那伊阿得斯們身旁跑過,從來訪的涅瑞伊得斯和德律阿得斯們身旁跑過,來到了位于高臺之上的橡木坐凳前。我外祖母就是在這里統(tǒng)管天下。
她名喚忒提斯,是全世界水源的偉大孕育者。她與她丈夫一樣,在創(chuàng)世之初由大地母親所生。她的長袍在腳下灘出了湛藍的水洼,水蛇像圍巾一樣盤繞在她的脖子上。在她面前有一臺金色織布機,上面鋪展著她織的東西。她的臉龐顯出了老態(tài),但卻沒有皺紋。數(shù)不清的子女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子宮孕育而出,而他們的后代依然會被帶到她面前接受祈福。我自己就曾跪倒在她面前。她用柔軟的指尖觸摸著我的額頭。孩子,歡迎你。
如今,我再次跪倒在了她面前?!拔沂强Χ?,珀耳塞之女。你一定要幫我。有一個凡人需要海里的魚。我無法佑他成功,但你可以?!?/p>
“他是個貴族吧?”她問道。
“他本質如此,”我說,“他物質生活貧瘠,但精神和勇氣富足,閃耀如星。”
“作為交換,這位凡人向你獻祭了什么呢?”
“向我獻祭?”
她搖了搖頭?!坝H愛的,他們永遠都得獻祭點什么,哪怕只獻祭一點點,哪怕只是向你司管的泉水傾酒致敬,不然事后他們會忘記心存感激的?!?/p>
“我沒有泉水可司管,也不需要什么感激。求你了。如果你不幫我的話,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。”
她望著我,嘆了口氣。這樣的祈求她一定已經(jīng)聽了成千上萬次。這是神和凡人的相似之處。在我們年輕的時候,我們以為自己體會到的種種世間情感都是空前的。
“我會實現(xiàn)你的愿望,讓他滿載而歸。但作為交換,我要你發(fā)誓不會與他有染。你知道你父親想把你許配給比漁夫好的人?!?/p>
“我發(fā)誓。”我說。
他乘著海浪而來,大聲呼喚著我的名字。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。他甚至都不用撒網(wǎng),他說。魚自動翻跳到了他的甲板上,個頭大得像牛一樣。他的父親得到了安撫,貢禮也交了上去,而且把明年的都提前交了出來。他跪倒在我面前,低垂著頭?!爸x謝你,女神?!?/p>
我把他拉了起來。“不要給我下跪,這是我外祖母的功勞?!?/p>
“不,”他握住我的手,“是你的功勞。是你說服了她??Χ?,奇跡顯靈,我生命中的福星,是你救了我。”
他把暖洋洋的面頰貼到我的手上。他的唇輕掃過我的手指?!拔艺嫦M沂莻€神,”他輕聲說,“這樣我就可以用配得上你的方式感謝你了?!?/p>
我任由他的卷發(fā)垂落在我手腕周圍。我真希望我是個實打實的女神,這樣我就可以用金色的盤子托著鯨魚送到他面前,他就永遠都不會讓我離開了。
每天,我們都坐在一起聊天。他腦子里滿是夢想,希望等自己再大一點的時候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船,可以住在屬于自己的農(nóng)舍里,而不是父親家里?!岸椅視蕚湟粋€火堆,”他說,“永遠為你燃燒。如果你允許的話?!?/p>
“我寧愿你放一把椅子,”我說,“這樣我就可以去跟你聊天了。”
他臉紅了,我也是。那時我知道得很少。當我的兄弟姐妹們——那些膀大腰圓的神和婀娜多姿的寧芙——談論愛情的時候,我從沒有跟他們一起縱聲大笑過。我從沒跟哪個追求我的人一起躡手躡腳地溜到無人的角落過。我知道得不夠多,連自己想要什么都說不出來。如果我觸碰他的手,如果我俯身親吻他,會發(fā)生什么?
他端詳著我。他的表情就像沙石一樣,五味雜陳。“你父親——”說這話時他有一點結巴,因為談論赫利俄斯總會讓他感到不安,“他會為你挑選一位夫君吧?”
“是的?!蔽艺f。
“什么樣的夫君?”
我覺得我快要哭出來了。我想緊緊地抱住他,告訴他我希望那個人可以是他,但我們中間隔著我立下的誓言。于是我強迫自己說出了實情,告訴他我父親會為我找王子級別的人,如果對方來自異域,也許他會找君王級別的。
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?!爱斎涣耍彼f,“當然了。你在他心里那么重要?!?/p>
我沒有糾正他。那晚,我回到父親的神殿,跪倒在他腳邊,問他有沒有可能把一個凡人變成神。
赫利俄斯沒好氣兒地對著西洋棋皺了皺眉頭?!澳阒肋@是不可能的,除非這已經(jīng)寫在他們的星運里了。就連我也不能改變命運三女神立下的規(guī)矩?!?/p>
我沒有多說什么。我的思緒自動運轉了起來。如果格勞科斯繼續(xù)做凡人,那么他就會變老;如果他變老,那么他就會死去;終有一天,那片海岸只有我會去,而他再不會出現(xiàn)。普羅米修斯曾給我講過這件事,但那時我還不懂。我是多么的傻啊。傻得多么愚蠢啊。驚慌之中,我飛奔回了祖母身邊。
“那個人,”說這話時我?guī)捉煅?,“他會死的。?/p>
她的椅凳是橡木做的,上面搭著柔軟至極的織物,指尖的紗線泛著青苔綠。她正在把紗線往梭子上繞?!鞍?,外孫女,”她說,“他當然會死了。他是凡人,他們命即如此?!?/p>
“這不公平,”我說,“這是不可能的?!?/p>
“這兩個不是一回事。”我外祖母說。
亮閃閃的那伊阿得斯們?nèi)纪V沽私徽?,轉過身來聽著我們的對話。我窮追不舍?!澳惚仨毜脦臀?,”我說,“偉大的女神啊,難道你不能把他接到你的神殿里來,賜他永生嗎?”
“沒有哪個神有這樣的能力?!?/p>
“我愛他,”我說,“一定有辦法的?!?/p>
她嘆了口氣?!澳阒涝谀阒埃卸嗌賹庈酵瑯映伺d而來、敗興而歸嗎?”
我才不在乎那些寧芙。她們不是赫利俄斯的女兒,不是聽著顛覆世界的故事長大的?!半y道沒有什么——我不知道那個詞該怎么說。某種策略。跟命運三女神的某種交易,某種計謀,某種法魔柯——”
當埃厄忒斯談論從諸神灑落的鮮血中生出的具有神奇威力的花草時,他用的就是這個詞。
外祖母脖子上的海蛇展開了身體,尖尖的嘴里吐出黑色的芯子。她低沉的聲音中滿是怒火?!澳憔垢艺f這個東西?”
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很意外。“說什么東西?”
但她已經(jīng)站起身來,高大的身軀在我面前盡數(shù)展開。
“孩子,我已經(jīng)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,到此為止。離開這里吧,永遠別讓我再聽你提起那邪念?!?/p>
我的頭一陣眩暈,嘴里的味道很沖,好像喝了原酒一樣。我往回走去,穿過沙發(fā)和椅凳,穿過圍成一圈,幸災樂禍、竊竊私語的那伊阿得斯們。她以為就因為她是太陽神的女兒,她就可以把世界掀個底朝天,只為哄自己開心。
我失心瘋到已經(jīng)沒有了廉恥感。沒錯。我不僅會把世界掀個底朝天,還會讓它四分五裂,燒成灰燼,做盡惡事將格勞科斯留在我身邊。但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,是當我說出法魔柯這個詞時,我祖母臉上的表情。那不是一個我了如指掌的表情,在諸神中不是。但在格勞科斯談論貢禮、空空的漁網(wǎng)和他的父親時,我看到了他的表情。我開始明白了恐懼是什么。有什么東西能讓諸神恐懼呢?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。
一種比他們更強的神力。
到頭來,我還是從我母親身上學到了一點東西。我把頭發(fā)卷成了一個個卷,穿上了我最漂亮的裙子和最耀眼的鞋。我走向父親的宴席,我的叔叔們?nèi)季奂谀抢?,倚在紫色的沙發(fā)椅上。我為他們斟酒,笑吟吟地迎上他們的目光,還用胳膊摟住他們的脖子。普羅透斯叔叔,我說。他是牙縫里塞著海豹肉的那位。你是個勇士,打仗時還曾英勇地指揮作戰(zhàn)。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那些戰(zhàn)役,它們是在哪里打的?涅柔斯叔叔,你呢?在奧林匹斯的波塞冬奪走你的頭銜之前,你才是海洋的領主。我特別想聽聽我們族人的偉大事跡,告訴我,血在哪里積得最深?
我誘導他們講出了那些故事。我記住了眾多被諸神的鮮血浸透的地方的名字,也知道了那些地方的所在。最后,我終于聽到了一個離格勞科斯所在的海岸不遠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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