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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 臧否 | 文 關注秦朔朋友圈 ID：qspyq2015 ·

過去的幾個月，是中國足球難得的承平歲月。

由于中超防疫形勢的需要，在別的國家隊都在打國際友誼賽的時候，國足是世界足球范圍內僅有的幾支“無賽可比”的球隊，最近的一場比賽還是今年7月27日在日本舉辦的東亞杯上，1：0小勝中國香港的比賽。

在“無腦噴國足”的時代風氣下，男足迎來這段歲月靜好不容易。只要一直不比賽，就永遠不會輸，不輸球媒體就不會報道，互聯(lián)網上就不會炒作，如此一來，大家都忘了還有足球這個負面情緒的垃圾桶和解壓閥。

以上雖是玩笑，但也是中國足球的無奈，包括那句被念叨很多年的“解散國足”，都別有一番誤會——早年球迷說“解散”，是說應該換一批新生力量；但后來網民起哄的“解散”，是直接廢除足球國家隊的設置。

如果足球人在不談國家隊，不談世界杯的情況下，可以踏踏實實地專注于聯(lián)賽和青訓，而不是被急功近利的成績指標所困擾，那么國家隊這么靜默下去，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。

但很可惜，一則“國足輸給縣大隊”的假新聞又在網絡不脛而走，在賺取無數流量的同時，讓幾個月沒有拋頭露面的國足，再次成為世界杯期間的一則可供對比的佐料。

這件事的起因是這樣的——

11月17日，在足協(xié)杯第二輪比賽中，中超球隊北京中赫國安在常規(guī)時間內與中冠球隊——來自甘肅省平涼市涇川縣的涇川文匯2：2戰(zhàn)平，并在隨后的點球大戰(zhàn)中負于對手，爆出一場冷門。

在中超聯(lián)賽都因高水平外援流失而愈發(fā)缺少關注的當下，這么一場原本不太可能引發(fā)討論的冷場比賽，卻在短視頻營銷號的添油加醋和蓄意捏造下，成為大家競相轉發(fā)和抨擊的焦點。

比如有人就說，電影《西虹市首富》拍得還是太保守了，現實中縣大隊的職業(yè)才真的是五花八門：

“涇川文具店老板，靠著5500元的贊助費，把專業(yè)的國安隊按地里摩擦。老板事先說各位兄弟們，我們要和著名球隊北京國安打足協(xié)杯。

廚師：我菜還沒炒好。

司機：我順風車有單。

體育老師：班主任說我病了。

學生：我要寫作業(yè)。

水果佬：我要賣香蕉。

牛肉面老板：我要熬湯。

打工人：我要加班?！?/p>

這些僅從遣詞造句就能看出對競技體育缺乏基本認知的段子，只因為增加了中國足球的黑料，就迅速獲得算法推薦，只能說謠言的始作俑者真是把流量給玩明白了。

首先，國安不等于國足，這是一個基本常識。

北京中赫國安是一支中超球隊，國足通常指的是成年男子國家足球隊，兩者大相徑庭，把國安認作國足，然后痛罵國足踢不過縣級隊，實在讓人一言難盡。

其次，國安的確著名，也的確在中超算得上有底蘊的豪門，但它是一支職業(yè)隊，并非“專業(yè)隊”。

專業(yè)與職業(yè)，同樣是一字之差，同樣令網絡噴子傻傻分不清楚，但它背后的區(qū)別大就大在：職業(yè)足球走的是市場化路線，踢得好與差，并不花你作為納稅人的錢，而專業(yè)隊則是花費國家財政在養(yǎng)。

最后，最重要的是，成立于2013年、作為半職業(yè)球隊的涇川文匯足球俱樂部也并非是體制內概念里的“縣大隊”，擊敗國安的這批隊員，多是中超梯隊出身、有過8-10年職業(yè)訓練的準職業(yè)球員。

據涇川文匯領隊姚軍介紹，球隊目標是沖擊乙級聯(lián)賽，2020年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選擇合適的目標球員。俱樂部現有注冊球員150余人，擁有中冠球隊一支，19歲和17歲年齡段的梯隊各一支，另外還有一支業(yè)余球隊。在足協(xié)杯中戰(zhàn)勝國安的即是俱樂部的這支中冠隊，30名隊員平時都在廣西北海訓練，來自深耕足球青訓的北海極馳俱樂部。

至于營銷號編的“職業(yè)”段子，領隊也覺得很搞笑：

“網上還說我們的球員有外賣員、做牛肉面的、賣水果的，其實我們哪里來的時間送外賣呢？我們基本每周都得訓練8-10次?！?/p>

那么，作為中超老牌球隊的國安為什么會輸給初出茅廬的涇川文匯，這里面其實大有玄機。

對包括國安在內的眾多中超球隊來說，在如今賽場內外的不利形勢之下，能不拖欠工資都算家大業(yè)大了，不要說足協(xié)杯是雞肋，連以往爭著搶著要去的亞冠都淪為應減盡減的“成本”。國安的確有輕敵之弊，可如果真的想贏球，哪怕涇川文匯把它研究透了，只要它拿出主力加外援的配置，想不贏都難。

首先，國安的11名首發(fā)，除了是全華班，更有5名U21球員，當然算不上盡遣主力；

其次，國安是倒在了點球大戰(zhàn)，在點球決勝的情況下，弱隊與強隊的優(yōu)勢本身就拉到最小，令結果充滿偶然性；

再次，低級別弱隊在杯賽中戰(zhàn)勝強隊，在高水平的足球國家也經常發(fā)生。比如2017年，英國第五級別英議聯(lián)的半職業(yè)球隊林肯城，就在客場以1：0的比分絕殺英超球隊伯恩利，殺入了足總杯1/4決賽。

林肯城和伯恩利所屬級別相差的跨度，比中超和位于國內第四級別的中冠的跨度更大。伯恩利球迷當然也會痛罵球隊的糟糕表現，但無論如何不會像國內的營銷號這樣，炮制一個類似“三獅軍團輸給街道辦”的假新聞。

其實當我們了解了涇川文匯的人員構成，便可得知雖然比賽結果是爆冷，但遠不是什么“民間草根掀翻了職業(yè)球隊”。

沉迷于“業(yè)余戰(zhàn)勝職業(yè)”敘事的人，骨子里都是不勞而獲、投機取巧的基因。在這種輕浮的段子背后，不僅失利者被編排、被辱沒，成功者這一路上付出的努力和汗水好像也變得無足輕重。

韓寒曾在一篇親身經歷造就的文章中，給網友科普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——不要拿你的愛好挑戰(zhàn)別人的飯碗。

當年他20歲，與一批常年踢球的朋友在江灣體育場約了一場慈善賽，對手是一支職業(yè)俱樂部的低年齡段梯隊，也就是一群小學五年級左右的兒童。

比賽剛過了20分鐘，韓寒所在的上海高中聯(lián)隊就被足球少年們灌了20個球，自詡“金山齊達內”的韓寒大多數時間連球都摸不著，完全被遛猴。上半場結束后，這場比賽就被裁判終止，直接進入慈善募捐環(huán)節(jié)。

多年后韓寒回憶那個“足球夢碎”的下午，說了這么一段經典的話：

“從那次以后，每次和大家一起看球，看到職業(yè)隊踢了一場臭球以后，身邊的朋友們紛紛罵說自己公司的球隊上去也能把申花or上港or國安or恒大or國家隊等隊伍滅掉的時候，我總是笑而不語，心中蕩漾起二十歲那個下午，被小學生支配的恐懼。而我也曾對那種力量，一無所知?！?/p>

這件事情還有后續(xù)：這批小學生的一員后來真的進了國足，就是如今效力于上海海港俱樂部的于海。在偽球迷都聽說過的2010年東亞四強賽中國隊3：0戰(zhàn)勝韓國隊的比賽中，正是由于海首開紀錄。

除了上述那個“縣大隊”的段子，我還看到了另一則同樣令國足躺槍的短視頻。

卡塔爾世界杯小組賽第一輪，亞洲球隊沙特阿拉伯2：1逆轉潘帕斯雄鷹阿根廷隊，讓球王梅西黯然失色。這個出人意料的結果將足球的魅力體現得淋漓盡致，網友如何稱贊沙特隊，或如何批評阿根廷隊，當然都沒問題，但有問題的是有人虛構了一個字幕，稱沙特教練在中場更衣室里訓斥隊員：

“這不是世預賽，我們身后沒有中國隊?！?/p>

沙特主帥勒納爾在更衣室里的確曾對比分落后的沙特隊員激情喊話，但他講的內容是“就這么壓迫的嗎？梅西站在場上，拿到球，你就這樣站著防守？你怎么不拿手機和他拍照合影呢”。

完全和中國隊、世預賽沒關系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在卡塔爾世界杯預選賽亞洲區(qū)的十二強賽中，如今在世界杯上連克歐美傳統(tǒng)強隊的日本和沙特，都與國足分在同組，而不敵法國的澳大利亞隊，同樣身處在這個小組中。

如果今天的球迷看到沙特2：1逆轉阿根廷，日本2：1逆轉德國的比分，恐怕會感嘆國足當時的確分在死亡之組，淘汰不冤！

玩笑歸玩笑，足球畢竟不是數學題，也不是全靠運氣。日本和沙特在首輪比賽中能有如此驚艷表現，與其說是歐美足球退步了，不如說是亞洲足球進步了，是后者提升的速度更快。

但和此前縣大隊段子背后折射的思維一樣，當一支以往被認為是弱隊的球隊戰(zhàn)勝了傳統(tǒng)的強隊，大多數國人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斥責這個強隊，編各種段子嘲笑挖苦，這樣一種膝跳反射式的情緒傳導，大大超過了對取勝者發(fā)自內心的肯定與稱贊。

仿佛弱隊就永遠不該贏，強隊就永遠不能輸，弱隊必須弱，強隊必須強，否則就會綱常大亂，國將不國。

往深處琢磨，這暴露了根植于我們社會的慕強心理，因內心慕強故而主動維強，這里既是維系又是維護，否則便失去依賴，失去安全感。當公務人員與普通人發(fā)生糾紛，不少網民往往不看事實經過便斥責后者“刁民”，整齊劃一地站在持有絕對權力的前者那里，便是這種心理的反映。

而在足球的例子中，當一個強隊真的輸了（錯了）的時候，大家又突然變得怒不可遏，完全走向了支持的反面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詆毀與嘲弄。例如中國足球早年輸給中國香港和也門等“弱旅”，近些年輸給泰國和越南，就都遭到了鋪天蓋地的惡評。

從“強者不會錯”到“強者不該錯”再到“錯者不可恕”，實際是慕強心理在鐘擺效應之下的變種與變態(tài)，都缺乏現代人應當具備的基本理性，而含有大量歷史傳統(tǒng)的馴化遺留。

而對中國足球而言，分析日本、沙特和伊朗為什么能贏球，比專注于批判德國、阿根廷和威爾士為什么會輸球更重要。

足球專家、解說員張路在日本戰(zhàn)勝德國后講過一段話，言簡意賅地解釋了為什么日本行，我們不行。

張指導認為，日本國家隊的提升，是建立在它強大的人才基礎之上，它強大的人才基礎是建立在它強大的青訓系統(tǒng)上，而它強大的青訓系統(tǒng)是建立在它國內廣泛的足球普及上的。

“日本常年踢球的青少年有80萬人，中國在1990年，這個數字全國是1萬人，到2000年的時候，只剩下5千人。日本能出世界級球員，是建立在它這80萬人的基礎之上，中國足球只有1萬人的時候，我們還有一個亞洲一流的鄭智，可只有5千人的時候，就只剩下亞洲二流的武磊了。”

所以中國足球的數學題，從來都不是什么“十幾億選十一個”，對比注冊球員與足球人口，我們早已不如泰國和越南，輸給它們實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。

當整個社會不愿意為足球投入人口，那么國足的輸球真論責任，自然也不僅僅是23個人的責任，而是社會的責任。上場的那十幾個人表現得再差，他們也是中國社會為足球拿出的最頂尖的人才。

至于中國足球層出不窮、有目共睹的亂象，究竟有多少需要這些球員買單，他們究竟是始作俑者還是資深受害者，這就是另一個話題了。

任何一國的足球天才都不會從天而降，無論C羅、梅西還是內馬爾，或許他們的童年經歷過貧窮、坎坷甚至戰(zhàn)亂，他們至少沒有成長于一個社會輿論永遠在拿足球開刀的環(huán)境，而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中，不但不可能涌現出真正的巨星，而且連基本的足球人口都有斷崖式下跌的風險。

而這樣的環(huán)境，也正是中國足球至今面臨的特殊困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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